曲和

涉及两位老师的部分只是剧情需要。

35岁以后王凯不怎么接戏了，电影更是几年才有一个符合他口味的本子。公司也几乎不干涉，毕竟他不是需要时时提点的新人。繁花似锦和泼天灾祸王凯都经历过，能让他心绪不平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少。
这天的剧本讨论会，他见到了其中一个。

王凯到公司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20分钟，他让助理先拿包上去，自己去茶水间倒咖啡。按下热水按钮后，王凯双手插在兜里，等着水流将咖啡粉泡开。忽然一个女孩子匆匆忙忙跑进来，王凯听见撕开包装的声音，粉末倒进杯底的声音，然后是一声低低的“啊”。他伸手按停热水，让到一边加糖和奶精。搅拌时王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那个女生，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。估计是谁的助理吧，他想着，端起咖啡走了。
瑶瑶一边往咖啡里倒糖，一边叹气，这下两人肯定是要撞上。她手下一抖，完了，糖加多了。但是看看表，再泡一杯拿上去估计会很烫。

推开会议室的门，王凯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正对他，低着头在手上的本子上写写画画。他清清喉咙咳了一声，那人抬起头，王凯总算想起刚才的女生是谁了。
胡导？他的话像是打招呼，又带了一点微妙的上扬。王凯觉得自己几乎要笑出声来，却不是因为开心或激动。会让他接这个本子，看来当年公司是真的对他们的事毫无察觉。
胡歌只是坐在原地，看了王凯一眼，就转开头去看刚才写东西的本子。坐吧，他的声音很轻，漫不经心的。王凯于是挑了会议桌离他最远的一个位置坐下来，房间恢复到王凯进来之前的状态。
又有人推开门，是瑶瑶给胡歌拿来凉好的咖啡。胡歌接过，灌了一口，看她一眼。
糖是放多了，瑶瑶举起双手作投降状，压低声音，你前面几天都没怎么睡，好歹提提神。
胡歌没再说话，低下头去。瑶瑶看他本子上前几行还有条有理，后面是一堆估计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涂写。她偷偷瞄一眼在玩手机的王凯，又叹口气，走了出去。

冰冻的空气在刘奕君和刘敏涛准时抵达以后才恢复了流动。他们和王凯，这次是一起接下这部电影的。两人显然知道胡歌的导演身份，与摘了帽子的他礼貌握手后分别坐下，开始听胡歌讲剧情。而王凯一边翻着手上的剧本，一边想起之前胡苗口中“胡导”“一个新导演”等模糊的说法。他竟是没想起来，胡歌曾满是自豪道“我这个导演系第一，退到幕后还怕没事做吗。”
他也忘了，胡歌曾拍着他的肩，我要是搞出了本子，第一个请你，妥妥的男主角。
那时候他是怎么反应的呢，似乎是举起手上的啤酒和胡歌碰了碰，笑道那就静候邀约了。之后有没有顺势揉一把那人看上去就质感柔软的头发，他记不起。

全程表现都很平静的胡歌让王凯觉得非常陌生，他大致讲过剧情，说定了开拍时间地点，礼貌地感谢三人的出演和配合，便起身，像是要离开了。王凯拍上剧本，看着封面龙飞凤舞的《回去吗》三个大字。
然后他走上前，握住胡歌的手，看进人的眼睛，胡导再见。
终于，王凯在胡歌干净依旧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慌张和柔软下来的情绪。他握得不紧，胡歌很快抽回手，说，开拍时见。
视线却不是看向王凯的，显然是对所有人说的场面话。
跟两位前辈一起走出会议室时王凯听着刘敏涛说胡歌稳重沉着不少，又说起曾经在片场熟练撒娇玩闹的他，她再次用了那个说法，像个活泼的女孩子。
他不是女孩子，王凯想，却在我心里停留得比任何一任前女友都要久。

看着胡歌拉上车帘放松靠在椅背上，瑶瑶忍不住问：你对王凯……怎么……
怎么那么冷？胡歌转头看向她，伸手捂住眼睛，那我该怎么办呢，激动得语无伦次？握住他的手说我什么都没忘？
没人接话，他像是预料到了瑶瑶的反应，叹口气，人都是得不到的才最放不下，他让我这么久都翻不过这一页，我还不能吊着他几天么。
瑶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，问他要不要喝水。胡歌另一手扶住肚子，不用了，我现在满嘴都是糖水咖啡味儿。
就像他无法忘怀的曾经，放眼如今，情况似有改变又巍然不动。他最明显的试探，只能放在那个剧本名字上。

开拍是秋天，上海的夏意竟还没完全褪去，不浓烈的阳光也足够灼人。王凯走下保姆车，看到不远处胡歌的身影。他愣了愣，折回车上，拿了件外套穿上了。
一身白色T恤配牛仔裤的胡歌站在静安寺门前，等待三位主演的到来。那衣服看着式样简单，却是某个品牌的高级定制，胸口的波纹设计独具匠心。王凯会这么清楚，因为他的灰色外套里，也有这么一件。
这种不约而同放在几年前或许会是让他心中一甜的，可是此刻，胡歌几天前那淡漠不明的态度让王凯不知该作何想法。即使默契和合拍曾是他们走近彼此最重要的理由。
时间是个糟糕的魔术师，在每一口甜蜜下都埋了一把深深的刀，迟早会割开旧伤口，破土而出。

与刘敏涛和刘奕君握过手后该是王凯了，胡歌的眼睛从他的领口掠过，顿了顿。他此时对着的位置在王凯和刘奕君之间，一点微妙的距离，忽然道：
这么多年来，故人可曾入梦？
王凯的瞳孔猛地收缩一下，他不知如何开口，这话听着耳熟。而问话的胡歌唇边带着的一抹笑容也异常熟悉。刘奕君已经接话：苏先生此来侯府，不知为了何事？
你这次只做导演不下场演戏，真是可惜了。他拍拍胡歌的肩，之前的两次合作，他也对这个青年演员很是赏识。
能请来老师和大姐赏光出演，我已经很满足了。胡歌的神态有那么一瞬很像明台，那个肆意张扬的小少爷。
他主动握住王凯刚伸出一点的手，还摇了两下，你说是吧，阿诚哥？
王凯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说，胡导玩笑了。
松开手，胡歌也没对他的不配合表现出什么，只是转身招呼着工作人员准备进寺敬香。

这是开拍前惯例的仪式，上海人本身又相信静安寺的灵气。胡歌先行奉过香，王凯落在刘奕君和刘敏涛身后一步，是对前辈演员的尊敬。他将香烛放好，回头看胡歌。两人的眼神正好撞上，胡歌的眼睛眨了眨，露出了笑容。
那个笑才是王凯熟悉的胡歌，不是沉稳的胡导，不是偶尔冒出来的明台。而是曾与他场上共演数百个日夜，又在不同的酒店床边桌上饮酒谈笑的胡歌。

王凯这次的角色直接形象用四个字来总结就是“斯文败类”，表面是中学老师，暗里却引诱学生去替他做各种权钱色交易。刘奕君和刘敏涛饰演两位学生家长，在孩子忽然失踪后，求助这位看似热心的老师，慢慢发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。爱恨纠缠，善恶一线之遥，是足够吸引目光的剧情。
但知道了剧本的作者是谁之后，王凯再看那个角色，分明就是胡歌按他的恶趣味给自己设计的。从前他拍过一套杂志图，被胡歌调侃有斯文变态的潜质。但是这类角色塑造不好很容易彻底变成反派，也招骂，后来的王凯虽然不再局限于偶像剧或正剧，但也没有接到过合适的类似角色。胡歌设计的情节曲折繁复，结尾更是有个大反转，倒是丝毫不担心王凯扛不下来。
这次虽然在上海的影视城拍主场，取景也基本在城市各个角落，胡歌作为导演——剧组的中心，是没空回家的，就跟演员们一起住在了酒店里。

第一天胡歌倒是没急着开机，而是带着一众主要演员去他参股的餐厅吃饭。店里的九宫格甜品和寿司饭很吸引那些女孩子们，胡歌便手一挥让多上了几份。王凯被几个饰演他学生的年轻演员围住，她们夸他帅和有风度。王凯呵呵笑，想起以前有个词叫小鲜肉。只是他红起来的时候，就已经不是被称作小鲜肉的年纪了。胡歌还曾玩笑似开解他，腊肉也一样有人喜欢。
那时候他似乎追问一句，那你呢，喜欢么。还是咽下去没有问出口，王凯也记不大清了。
事实上，与胡歌重逢后他试图回忆了几次两人以前的经历。到底不是个适合怀旧的人，他能想起的，也只有畅快的聊天，一起喝过的酒，飘散在戏场夜空上的烟，偶尔道一半又沉默的话。他低头，扯了扯缩进去的袖口。身上这件衣服不是他和胡歌唯一的同款，还有几件王凯已经不怎么穿了。其实胡歌穿的还是不是当初那一件，谁又说得清呢。
女孩子们还在开玩笑说大叔有大叔的魅力，胡歌走过来，说你们觉得40不到就是大叔啦，也太伤人了吧。那边桌上似乎又上了新的菜式，他招呼她们去吃，自己在王凯身边坐下了。
你还是不喜欢日料啊。胡歌拿出一盒烟，薄荷登喜路。王凯喜欢抽淡烟，认识胡歌之后也递给他过几根，其中就有这种。他犹豫了下，看了看包厢另一边的人，向王凯晃了晃那盒子。出去抽一支？
不了，王凯看胡歌的手一顿，疑惑地抬起眼。他笑了，没戒，我现在抽七星比较多。
柔和型？胡歌收回烟盒，追问一句。
……嗯。王凯看他露出笑来，像是在说，你这人永远都这样，看似变得决断，却又绕着原地打转。

胡歌的笑容里并没有那么复杂的意思，他双臂枕在脑后靠在沙发上，直到服务员给他拿来一盘特制的蔬菜水果沙拉。王凯看他舀起一颗小番茄塞进嘴里，舌尖灵巧地卷去唇边粘上的一点酱汁。注意到王凯的目光，他把碗往那边推了推，吃？
王凯忽然觉得很饿，于是也没客气，取来一双筷子，与他分享起那碗沙拉来。就像在伪装者剧组，道具餐格外好吃，一般都不会浪费，众人分着很快就吃完了。胡歌不怎么吃荤，就吃些白饭和蔬菜水果。王凯本是无肉不欢的，但他看胡歌把那绿油油青菜吃得像是人间美味，每每开玩笑要去抢，胡歌装出一副护食的样子，最后还是分给他一半。

两人在一边吃沙拉，浑然不知桌上几位女孩子都在偷笑他们像两只兔子，凑在一起抱着菜叶也啃得开心。胡歌见王凯老吃芝麻叶，以为那个特别好吃，也抢着往嘴里连塞了几片，一不小心呛住。王凯连忙放下筷子给他拍背，手自然地伸到他嘴边让他不行就吐出来。胡歌被噎出眼泪，看他一眼，转身伏下去吐在了垃圾桶里，回身说，你把我当你儿子啊。王凯这才有些讪讪地收回手，他们总是容易自如到忘情。胡歌此时的玩笑虽然缓解了一下尴尬，接下来却一阵沉默，半晌，胡歌小心翼翼开口：凯哥，你……
没有。王凯不是完全猜得出他想说什么，却也有个大概。太忙了，他说着这个最信手拈来的借口。
哦。胡歌缩了缩背，靠回沙发上不再继续吃。王凯也没了胃口，他想，这是见面以来，胡歌第一次喊他凯哥。

正式开拍后王凯的戏很重，而且这个角色难度不算小。他对着那群女孩子一面要做温和严谨的老师，一面又要引诱她们踏入灰色的界线。几个小演员都不错，但是她们开始几场总容易笑场，或是对着另一面的王凯进不了戏。连卡几场后，胡歌把女孩子们叫过去讲戏。讲完后让她们酝酿情绪，胡歌走到了王凯身边。
你还好吗。胡歌问的是场上情况，王凯却有错觉这是作为朋友的关心。他想了想，点了头。无论作为哪一个角色，他似乎都没有立场装软弱让胡歌来安慰自己。
她们都挺有灵气的，后面应该会好很多。胡歌说，手轻轻按在王凯肩上。
这次我左肩倒是不用受伤了。王凯想起一个玩笑，说。胡歌愣了愣，收回了手，说，是啊，怎么舍得呢。
这天胡歌穿着一件红色毛衣，是几件他们共同款式的衣服之一。王凯那件已经有点穿不上了，他看着胡歌转身后肩上那块有点滑下去，眯起了眼。那是两人一次差点情难自禁留下的结果。那次胡歌醒得比他早，在脸只有几厘米距离时推了他一把，王凯握住他肩膀的手顺势一扯，毛衣便被拉松了些。当时胡歌还勉强笑着调侃它质量差，却又在几年后依然穿在身上。

从初秋拍到了初冬，快两个月过去，上海也是一天比一天冷，气温眼看是要破零。王凯看着胡歌往身上贴越来越多的暖宝宝，常年在北京的他倒是还好，一件厚外套就解决了。一场戏拍到夜里，王凯已经知道两位家长对自己有所怀疑，离开他们，站在江边回忆了自己的曾经。静戏拍得很快，9点不到就宣布收工。胡歌看着王凯慢慢收拾东西，忽然道，聊聊吧。
给自己点上烟后，胡歌把烟盒递给王凯。柔和型七星，他抽出一支，夹在指间。江边风大，打火机不着火，胡歌轻笑一声，拿过去按在自己烟头上，点燃了还给王凯。冬夜里的外滩没什么人，之前三三两两游人正好做了王凯沉思的背景。江水缓流，他们趴在栏杆上，烟雾和哈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，袅袅升上去。在剧组胡歌不会躲着王凯，但会避开一些他突然冒出来的小动作。王凯也不是故意，只是身体见到了熟悉的人自然反应。
他不会跟胡歌说你以前不会避开之类，觉得他们已经都没有资格再谈起那段时光。这晚胡歌却主动提及，两人在剧组的愉快，很快消除的陌生感和尴尬，天南海北聊过的话题，宣传期的种种。还有，止步不前的暧昧与心动。
——你还记得吗。
——记得。但是记不清了。
本就不算刻骨铭心，现在只剩个轮廓也不奇怪。
值得他们害怕的方面却太多了，胡歌现在提起来依然心有余悸，舆论，粉丝的争斗，名利，家庭，未来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，知道了心中谁都没放下过，反而觉得释然。

王凯熄灭了第二支烟，忽然伸出手去。胡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手靠近，擦过自己的鼻尖，却按在了头上。
下雪了。王凯说，拂去他头顶融化的雪水。
胡歌这才反应过来，也伸手去掸王凯肩上的落雪。他觉得胳膊上贴的暖宝宝似乎已经冷下来，硬得让他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。
他们为对方徒劳地拂着不断落下的绒雪，四目徘徊许久终于相对时，总算舍弃了掩饰的动作，拥抱在一起。胡歌的呼吸全都打在王凯耳朵上，他自己也是，被热气熏红了眼。这是一次小心翼翼又非常用力的相拥。王凯为了戏中效果，胡歌犯懒，都几天没刮胡子了，眉毛挂雪水，像是满面尘霜，却又是俗世烟火。
那是他们无法完全割舍的东西。

好在突如其来的雪没影响拍戏的进度，王凯过了两天便进入杀青冲刺。一切真相大白，他从来没让学生真的涉及肮脏的交易中心，但是利用孩子们的善良无知也是事实。那两个学生是因为偷食禁果才主动跑来找他，他帮他们藏起来，却只答应帮他们半个月，两个人自己又逃跑了。最后一场戏是家长们最终都原谅了他，刘奕君和刘敏涛饰演的角色问他还会不会回学校教书。
上海很难积雪，地上只有点水迹。胡歌坐在摄影机后，看着王凯露出微笑，对站在校门口等待他的学生和家长们说，再见。
他打了个响指，宣布王凯杀青。

已经不用再回酒店的王凯早早让助理收拾好了行李等在车上，他和几位有些不舍的演员们合了影，看到胡歌等在一边的身影。
要去机场了？胡歌的电影没有声势浩大的宣传，准备剪辑审批完就找档期上映，也不需要王凯再配合。
嗯，明天有个颁奖礼。王凯走在他旁边，看着前方快要到头的路。
胡歌站定了脚步，看着王凯，维持笑容已经用了七分力，他想，声音颤抖也没什么。
——还回去吗。
——不了。
——那，再见。

我亦只有一个一生，不能慷慨赠予无法相爱的人。
好梦如旧，行路却向前。

完